在哪一瞬间，你意识到那个人不能深交?我有一个同乡同学，从初中玩起，打打闹闹一直进了高中。更意想不到的是，高中还分在了同一个班，住同一个集体宿舍，还是上下铺的兄弟。那时候大家的生活条件都比较艰苦，有吃没喝的现象经常发生，回一趟一百里外的家拿一次吃喝特别不容易：要星期六早上放下功课，请假赶七点准时发往我们乡的唯一一趟公交车，星期天再赶回来。我们都自嘲自己不是学生，是腾空面口袋的高手。即使这样我们仍把从家里带来的一点有限“资源”做到了分享，有了大家吃，没了嘴巴都歇着。论理有过这样一番同甘共苦经历的同学加兄弟，关系应该比钢还铁，我也作如是观。所以他虽然处事圆滑世故，但在我心里他就是那个叫铁的人，铁得看不出有什么毛病，有什么话我都对他掏心掏肺。
高三前半学期我去当兵，来年他考上了当时很有名气的西北大学考古系。世事难料，十年后我们在县城相遇。各自已经结婚有了小孩，他也没有按意愿去考古，却阴差阳错地当了县委秘书，我变成农民，在县城做点小生意糊口。大家都很忙，兴奋之余互留家庭住址和电话，偶尔互通一下信息，聊一聊生活，吐一吐各自心中的块垒。那一年底，回老家过完春节，我带来了两条猪腿，拣大的一条送给了他，并给他的两个小孩各自包了一个二百元的红包。
第二年同样，第三年我还是按老规律踏上了他家的门。互拜晚年后一起闲聊，瓜子、花生、糖茶、烟酒一应俱全。但让我奇怪的是，每次去他家都吃不到饭，五、六个小时不见厨房里有烟火升起，连个下酒小菜也不见，每回都灌一肚子茶水和酒咣噹咣噹响。一次两次，我以为是他兴奋之余忘记了，或者女主人有所不便，三次后，我心里起疑，但不好意思问。其实他家早已住上了洋房，装修也很上档次，两口子都吃皇粮，情况不是一般的好。反观我，相比之下显得有些寒酸和潦倒。他该不会是嫌我高攀吧?或者我不配他家官娘子为之下厨?我马上否定，凭初中之后的二十年交情，我感觉我的想法很狗屎。
第四年同样的待遇，我一下子百感交集。这么多年，我一直去他家，他却从未踏过我家门口半步。我不缺吃穿却这么巴结他，只是念旧，记得是同学是朋友，曾一起“恰同学少年，书生意气”，指点过江山，粪土过俱往矣的当年万户侯。家里不便，几个小钱就可以在外面随便吃点，粗茶淡饭我也可当“水晶盘里行素鳞”，总不能老是这样打发我吧!我食人间烟火，吃五谷杂粮，我不是庙宇里的菩萨神佛，只要一炷香烟和些许供品就可以打饱嗝，“我拟将心比明月，奈何明月照沟渠”!那一刻我心里洼凉洼凉的，不记得是如何走出他家门的。
人是会变的，过去的已经成为过去，没有多少东西能经受得住“过去”这个词的考验。同学已成为过去，朋友已成为过去。你是城里人不假，我是乡下人也真，但乡下人也是人，也要吃饭啊!城里人有那么高贵吗，高贵得年头节下不能为上门的老同学躬身做一顿饭?何况几十斤的大猪腿和几百元的红包哪个酒店住一晚不香?当年我们上高中时哪一个同学没有学会做饭?唉，还是算了吧，同学到此，朋友到此，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我也懒得去干。
第五个春节结束后我就不去了，他适时打来电话：老同学，咋没有一起来聊天啊?!我心里想：恐怕是送惯了惦记猪腿和大好红包了!你已经是人上人了，我同不起你的学，也聊不起你的天了。太贵，一条老父母苦心喂养的大猪腿和红包换不来一口稀饭，这个友还怎么朋啊!但嘴里应承：过年酒喝多了，身体不爽，来年吧!电话那边他大笑一阵，好心劝我少喝一点，来年记得一定来上门认朋友认同学。
其实是我心里不爽，来年也是没有年限。那一刻我才明白，我只是他眼里一个该送年货的乡下佬。我们已经有了阶层，有了岁月无法修补的裂痕，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，不只是不能深交，路应该只能走到这里。威武曾不能使我屈，贫贱曾不能使我移，你的富贵只是你的，与我何干。知道你身份特殊，没让你办过一毛钱的事，没麻烦过你一回，却免费送出了好几条猪腿和红包，还没有吃饱啊!你也算颠覆了我对朋友和同学的观念，刷新了我对人的认知，大路通天，一别两宽，还是各自安好吧!想不到一路走来的人半路就这样离开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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